2021-10-06 02: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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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怡|三联战地记者
✪张家乐泥巴(整理成文)
(本文由《澎湃·思想市场》与及物v.t联合发布)
【导读】当地时间8月15日,阿富汗总统阿什拉夫·加尼离开该国。同日阿富汗塔利班批准武装人员进入首都喀布尔,并控制总统府。塔利班在阿富汗执政的未来就近在眼前,它会复制其在1996年到2001年期间掌控阿富汗全国的局面吗?据英国《卫报》消息,塔利班发言人称塔利班寻求建立一个所有阿富汗人都能参与其中的包容型政府。此外允诺将允许女性独自外出、接受教育和工作。尽管塔利班的发言对形成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产生了美好展望,然而本文作者刘怡从战地记者的所见所闻出发,认为在未来一两年之内,阿富汗将陷入不同势力相互割据,大家互相争斗的局面。刘怡指出,尽管塔利班的崛起相当程度依赖了现代化探索背景下军阀割据的情况、民族结构不正常的微妙状态、以及巴阿边界难民营的群众基数,塔利班本身的能力短板却难以解决这些既有问题。但作者发现,塔利班进入“地下”后的20年时间里,他们在一些省份变得在地化了、也体现出一定的执政经验,出现了巡回法庭、医疗机构,民间信贷等特征,所以其执政模式也将与96年塔利班控制全国之时有所差异。针对阿富汗目前形势,美俄及阿富汗邻国均作出表态。美国是否会出手干预也成为瞩目焦点。本文作者认为,阿富汗在地缘意义上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防御意义。而阿富汗塔利班从来没有要求建立一个超国界的共同体,其内收型的性质使阿富汗战争变为极度放大的治安战。治安战不仅要求不断砸钱,而且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即便胜利后也与政治上、战略上的胜利相比,都有着巨大的距离。所以对于美国而言问题可能会演变为,是否愿意在一个产出比很低的地方继续砸钱。本文由《澎湃·思想市场》与及物v.t联合发布,原标题为“战地记者刘怡谈阿富汗:从现代化进程失败,到塔利班的崛起”,篇幅所限,文章有所删编。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诸君参考。
随着美国宣布全面撤军,塔利班已经占据了阿富汗34个省会中的12个,并在昨日(8月12日)宣布夺取了阿富汗第二大城市坎大哈和第三大城市赫拉特,这对于塔利班而言意味着巨大的胜利。下一步,他们正朝着首都喀布尔前进,并试图让首都陷于孤立无援的处境中。塔利班在阿富汗执政的未来就近在眼前,它会复制其在1996年到2001年期间掌控阿富汗全国的局面吗?
阿富汗自1979年以来的当代史,似乎一直和无休止的冲突联系在一起。除去我们熟知的苏联入侵、美国干涉等外部势力持续施加的影响,其内部的军阀割据乱象和20世纪探索现代化道路的频频失败,也导致了塔利班的崛起。把苏联和美国纷纷拖入泥沼,阿富汗被泛泛地称作“帝国坟场”。但“帝国坟场”这样他者化的描述足以概括阿富汗作为独立国家的全部内涵吗?带着这样的疑问,刘怡在2017~2019年三次进入阿富汗进行深度采访和报道。在那里,他与1980年代的抗苏“穆贾希丁”领袖、本·拉登的早期合作者以及现任政府官员做直接交谈,试图理清阿富汗动荡历史背后的驱动力。本文整理于三联战地记者刘怡7月31日在及物v.t.的分享。
8月11日,塔利班武装分子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西南部法拉省首府法拉城内巡逻。(图源:美联社MohammadAsifKhan)
▍民族问题、“阿塔”与“巴塔”
阿富汗本身面临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阿富汗是一个民族结构非常不正常的国家,为什么不正常?它有主体民族,但这个主体民族又不够大,非常容易造成冲突和对立,普什图人在阿富汗的整个人口中大概占40%-45%,它是绝对数量排名第一的民族,但40%-45%比例又不够大,因为塔吉克人、哈扎拉人,还有乌兹别克人加起来也超过30%,而在历史上的普什图统治者是阿富汗主流,所以阿富汗的民族矛盾一直处于非常微妙的状态。
一定程度上这也是巴基斯坦塔利班和阿富汗塔利班之间分歧的根源,因为英国通过1897年的杜兰德线这样一条人为划定的国界线,把作为一个完整的普什图民族突然分割在了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两个国家之内(今天巴基斯坦总理伊姆兰汗就是普什图人)。但是有一些普什图人不认可杜兰德线的存在——比如巴基斯坦塔利班,但绝大部分阿富汗人随着历史的发展,算是逐步默认了杜兰德线。
传统上阿富汗塔利班是既有普什图民族主义的民族背景,又有阿富汗民族主义的国籍背景。为什么美国人这次在撤军谈判当中也一定要求塔利班,不能跟领土上的其他国际势力,比如基地组织、ISIS呼罗珊分支有勾结,美国人一定程度上也想利用这一点。传统上阿富汗的塔利班从来没有要求建立一个超国界的共同体,尤其是他从来没有对巴基斯坦的普什图人聚集区提出过领土诉求。我觉得,阿富汗的塔利班本质上,还是一个内收型的政治军事共同体。可能在它的崛起过程中有鲜明的民族主义色彩,但它没有提出过普什图人应有自己的国家这种方案。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巴塔跟阿富汗的政府方面一直有互动。巴基斯坦政府特别震怒的一件事是2016年,他们在伊斯兰堡逮住了两个阿富汗的国安部的官员,这两个人是跑到巴基斯坦来找巴塔的,原因是他们觉得当时加尼政府跟巴基斯坦政府的这种关系不良,然后他们就跑到巴基斯坦来,想挑唆巴塔在边境上搞事,给巴基斯坦政府制造麻烦。实际上巴塔所要求的东西比阿塔要大,而且也更复杂。对巴塔来说,一方面他长期跟阿塔是战略盟友,但是一方面阿富汗政府派人来送钱给他,他也收。
回到阿富汗的这些势力,无论是穆贾希丁群体,还是后来塔利班,他们诉求都是针对作为一个多民族独立国家的阿富汗,而不寻求把现有的这种国境线往外扩展,而穆贾希丁群体,因为他们是作为一个阿富汗城市精英集团的反对者存在,所以从1970年代开始,大概20年左右的武装抵抗当中,他们一直试图利用阿富汗农村和传统社会的既得利益集团和权力结构去反对苏联以及他们支持的纳吉布拉政府。
所以这也使得整个阿富汗战争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治安战,几支反苏游击队在得到美国、英国和欧洲,包括沙特阿拉伯巨额的财政援助之后,就控制了农村地区和山地,而政府军控制大城市和主要交通线,苏军尝试过对他们的几个主要基地进行突袭,但是基本上都没有成功。
等到苏联在1989年宣布撤军后,政府军也无法维持交通线了。过了两年半的时间,政府军盘踞的仅有的大城市和公路线都被占领了,使得苏联扶植的阿富汗人民共和国宣告了灭亡,这是1992年左右。
▍塔利班在阿富汗的崛起之路
在内战爆发的阶段,阿富汗的普通民众就开始跟穆贾希丁这个群体离心离德,因为1980年代普通民众支持他们抗苏,除去本身民族主义情绪之外,也是因为穆贾希丁承诺下一步要建设一个政教合一的现代化国家,包括他们派人去跟伊朗接触,说要模仿伊朗的模式,还承诺要给老百姓提供广泛的社会福利。但问题是苏联人走了,纳吉布拉政权也垮台了,穆贾希丁真正做的就是把首都围起来发射火箭。在穆贾希丁群体的实际控制区,比如白沙瓦一共有7支游击队,在各个省还有一些分散的小军阀势力,他们都曾经加入过抵抗苏联的战争,但战争结束以后,就形成了整个阿富汗十几股武装割据的这种局面。每个军阀在他们的实际控制区走私贩毒、贩卖人口等等。从1992年到1994年,几个主要的穆贾希丁派别围绕着首都打了两年多的内战,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民众对他们的信任和好感全部掉到了谷底。
塔利班最初是作为一个惩强除恶的罗宾汉形象出现的,塔利班创始人奥马尔[12]是80年代参加抗苏战争的老兵,抗苏战争结束以后,他隐居在家里。他开始出名是因为1994年奥马尔得到一个消息,当地的小军阀带着他的部队洗劫了当地的学校,抢走了几个女学生,奥马尔带着街坊去追击小军阀,把这几个女学生给夺回来了,这一下让他在城里成了名人、善人,再接下来他把清真寺里传说中穆罕默德穿过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宣称穆圣昨天晚上通过梦给他,让他带着大家去打穆贾希丁,接下来就开始组建自己的武装。
在这个过程当中,巴基斯坦政府的态度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因为巴基斯坦一开始是想扶持希克马蒂亚尔,但希克马蒂亚尔的武装包围首都打了两年也没打下来,而且因为炮轰首都,对平民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就导致他们在阿富汗民间的名望一落千丈。巴基斯坦政府本来想着希克马蒂亚尔能赶紧摆平这个烂摊子,下一步美国人就可以来修天然气管道了,结果内战一直打不完,而且他的公共形象还越来越差,就不再支持他们了,巴基斯坦政府下一步发现民众中名声最好的政治派别是塔利班。所以当时的巴基斯坦政府一定程度上错判了塔利班的“淳朴性”——塔利班后来做的好多事情完全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原教旨主义,而巴基斯坦政府则以为这些事情是因为这些人没有政治经验,后面好操纵他们,于是就开始支持塔利班。
而且在穆贾希丁的部队当中,尤其是普什图人的部队,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内外战,很多人都已经非常疲倦了,他们也希望尽快结束内战,其结果是数量非常多的普什图人士兵直接向塔利班倒戈,于是塔利班崛起得非常快,1994年才刚刚成型,1996年就掌控了局面。塔利班把所有的穆贾希丁几乎都赶到了只占全国10%领土的潘杰希尔谷地,这也就花了两年半左右的时间。
塔利班入主喀布尔的时候,大家觉得穆贾希丁的部队总算撤走了,好日子要来了。谁也没有想到塔利班对其宣扬的东西是真信,大家都认为他们一定程度上也是很机会主义的。
对塔利班而言,基地组织最大价值是它跟世界之间的联系,比如跟阿拉伯世界的财源、激进的政治势力之间的关联。因为尽管基地组织在1989年就已经成立了,而在本·拉登一直到他策划9·11事件之前,基地组织的几起恐怖袭击活动几乎都发生在阿拉伯世界和非洲。
塔利班和基地组织虽然在1990年代建立过联系,但是他们的同盟关系没有那么稳固。塔利班在一开始也曾试图通过巴基斯坦吸引美国和世界上其他国家在财政上的支持。如果没有9·11事件,按照正常的流程,可能2002年全球好几个重要国家,甚至包括俄罗斯,都会承认塔利班政权是阿富汗的合法政权。
塔利班的一些执政理念非常神奇,比如说它在1996年就控制了全国,为什么之前没有把巴米扬大佛炸了?塔利班从来也没有占领过巴米扬大佛所在的巴米扬省的全部,而他们不远万里派坦克和榴弹炮来专门摧毁大佛了,那是什么心理?巴米扬大佛遗址下面有一个村庄,村长说,因为巴基斯坦和沙特、阿联酋三个国家是仅有的承认塔利班政权合法性的国家,所以塔利班在执政的前4年还一直通过沙特、巴基斯坦和美国方面进行接触,希望美国和欧洲能承认它的合法性。
但到了2000年阿富汗发生了全国性的大水,导致粮食大规模减产,塔利班就向全球发出求助,呼吁大家来支援阿富汗的粮食和经费,但因为塔利班过去的所作所为导致没有多少国际组织来援助,塔利班为了报复国际组织,研究了半天决定把巴米扬大佛炸了。全球几个重要的博物馆、文物保护机构和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就写了一封联名信,谴责塔利班的行为。
塔利班用一种非常挑衅的语气回应,我们国家的活人挨饿你们不帮忙,现在不过炸掉了一个佛像就开始批评了,可见西方虚伪的嘴脸。但它这封公开信的语气,给人感觉好像阿富汗不是塔利班在治理,好像塔利班对阿富汗的饥荒粮食短缺没有责任似的,但是塔利班就是觉得自己没有责任,它觉得这是天灾,你们应该帮助我,你们不帮我就让你们不爽。
巴米扬大佛被毁前,图源:维基百科。
▍边境线上的难民和阿富汗崩溃的教育体系
从1970年代开始,阿富汗的政治流亡者就跑到巴基斯坦边境,建立了巨大的难民营。到今天大大小小的难民营里居民数量多的时候有上百万人,难民营无人问津,一些国际组织即使提供援助也仅仅是物资方面的。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条漫长的边境线上生活了100万难民,几乎是一个连绵的城市带,这个城市带里面一所学校都没有,等于说在难民营里长大的一代(比如1979年在边境难民营里出生,到了塔利班崛起的1994年就是15岁),但是从他出生开始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只有一些宗教背景的伊玛目自己建立的教简单识字和古兰经的宗教学校,但都不是系统的教育,当然他们也找不到工作。然而要得到枪支弹药又很容易。难民营在从1979年之后的将近40年里,变成了阿富汗不稳定因素的反应堆和摇篮。
2021年8月11日,巴基斯坦查曼,滞留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向安全部队寻求开放信息,该巴阿边界几天前被当局关闭。图源:美联社JafarKhan
而阿富汗这40年时间,大概两代人没有经历过系统教育,国内完全没有本国语言读写能力的文盲数量是特别惊人的。所谓的宗教学校和宗教培训班某种意义上替代了正规教育。伊斯兰教在阿富汗本土化之后出现了一个情况,虽然一个人可能没有在任何一个学校或者培训班受过教育,但是只要其所在地区的著名清真寺写一个证明,证明其通晓古兰经,他便可以自称伊玛目,马上就成为社区的宗教领袖。还可以出资盖一个清真寺,他在这个社区就可以成为话事人。成为话事人也能给自己转化一些经济利益。“塔利班”这个名字其实是个复数,它的单数形式是“塔里布”,指的是“学生”,特指宗教学校的学生。对古兰经所知甚少,但是依靠本能的宗教狂热,又缺乏任何意义上的行政经验和治国经验的这些人,最后能把一个国家变成什么样?塔利班1996年到2001年这5年的执政期就给出了答案。
▍阿富汗重建过程中的平民生活、妇女权益与移民
我在2017年第一次去阿富汗采访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所有的爆炸都是塔利班或者其他极端组织制造的,但是后来发现并不是。发现问题出在阿富汗人从来没有被告诉过,在现代国家里面的政治表达是按照什么样的途径,什么样的方式,或者说通过什么样的社会结构去完成的,当然在阿富汗也不存在这种社会结构,所以他们表达一种愤怒和不满的方式很直接,就是暴力。2018年我第二次去的时候采访了一个爆炸现场,其实是政府内部的两个派别,一个是总统,一个是副总统,他们的支持者互掷炸弹,并且认为这是一种解决政治分歧和不满的方式。所以问题并不在于有分歧和不满,问题在于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认为表达不满的最直接和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暴力。
在整个社会层面,一方面正义得不到维持,另一方面整个政府系统和社会机制的运行成本变得极高。我对于阿富汗的受贿有两个特别突出的印象,第一个是警察管跟平民要钱的行为叫“换零钱”:喀布尔的交通堵塞特别严重,如果堵在路上了,本来站在中间维持秩序的警察就会找过来,要和你“换零钱”。如果你给了1万阿富汗币,很可能他还给你的零钱是5000,所以阿富汗的好多本地司机出门不带钱包,怕警察去给他“换零钱”。反过来讲,这也是因为警察本身的收入很低,导致这种索贿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很正当的收入。除了基层新增清真寺之外,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具有社会公信力的机构存在,所以在阿富汗很多时候,这种腐败状况也使得进行一个特别正常的经济和社会活动的隐性成本非常高。
塔利班被美国赶走后,阿富汗重建本身也是一个很大的金融课题,尤其是重建的前10年,大概从2002年到2012年,海外的阿富汗侨民、中东资本和美国资本大量涌入重建阿富汗的市场,当时中国也想插一脚。
整个阿富汗的基建市场有大量的国外资本在流动。举个例子,在9·11事件之前,阿富汗全国没有电视台,也没有移动电话,可能只有1000多台固定电话,本·拉登在阿富汗也就听听广播。但是就在不到5年的时间里,阿富汗冒出了100多家电视台。在喀布尔的小土山上,瞬间布满了各大电视台的发射器、电信公司的信号塔,阿富汗人不太会形容这个天线是什么,就管这个山叫电视山。基本跟电信有关的基建所需要的资金几乎都是在重建的前10年进入阿富汗市场的。今天的喀布尔的市中心,4G信号非常畅通,这是因为阿富汗没有电信业基础,而国际资本就很愿意进入这种有巨大盈利前景的市场。
喀布尔的电视山,图源网络。
在今天阿富汗有一些商品的价格是很不正常的,最典型的就是可乐,一种是在本地罐装的,一种是进口的,二者之间的价格相差5倍。意思是在喀布尔如果买中国或者阿联酋罐装的可口可乐,价格跟在北京差不多,但是如果买在阿富汗本地罐装的可乐,差不多合到人民币7毛钱左右一罐。本地灌装的可乐是已经在美国侨居多年的一个阿富汗资本家,和阿联酋王室背景的资本方合作的。在阿富汗本地建立了这一系列轻工业跟食品有关的工厂,也就是在重建过程中发了大财的,有三拨人:一拨是在1979年(注: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后就已经流亡到美国(有一些甚至后来进入了华尔街),跟美国资本建立了关联的阿富汗侨商们。第二个是海湾资本。除此之外,就是从美国直接过来投资的企业。
我觉得金融问题,包括这些金融资源的流向,在阿富汗的前10年的重建过程中,绝对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包括他们后面的撤出和阿富汗的通货膨胀,乃至2012年以后城市化的停滞,跟金融资源的流向是有直接关联的。
在妇女权益问题上,如果只看最上面一层,不光是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非洲的很多国家,都感受不到特别突出的妇女权益问题,最典型的英迪拉·甘地当过印度的总理,贝娜齐尔·布托当过巴基斯坦总理。阿富汗的国会里面有女议员,我还采访过法齐娅·库菲女士,她自传《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还在中国出版了。法齐娅·库菲也是今年跟塔利班谈判的政府代表团成员之一,但是所有这些人,包括库菲几乎都是地方豪门望族出身,本身就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唯一不同的是,她是一个女性。
喀布尔有一个帮助离婚妇女来掌握职业技能的培训学校,培训学校的创始人是阿富汗末代国王穆罕默德·查希尔的一个远房表亲,其实这就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要想为当地的妇女争取权益,首先要去获得社会资源,而易于获得社会资源的往往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尤其是男性。所以法齐娅·库菲可以做一些事,包括可以经常出国,可以自己开着车在喀布尔的街头自由行动,穆罕默德·查希尔国王的表妹可以开个培训学校,去帮助社会妇女,但是如果当她们帮助的对象自己提出这种诉求的话,很可能就被丈夫打死了,而且往往不了了之。
另一个是,阿富汗今天的女性,尤其受过良好教育的这种女性,当她发现身处的国家社会对于个人发展不利的时候,她就想办法移民了,大多是移民去伊朗。
阿富汗喀布尔,一幅呼吁结束针对女性暴力的壁画。图源:2017ArtLords
阿富汗移民规模达到百万级,这在3900万人里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百万人中很多人本身不是出生在阿富汗。我在赫拉特的两个采访对象,一个是进了外交部当公务员,另一个准备要到中国来读博士,这两个人都不是在阿富汗出生的,他们本身是因为持续的政治和军事动荡,1979年后大量流亡到伊朗、巴基斯坦等国家的难民、移民中的一员,而在巴基斯坦很多城市也相应形成了类似唐人街的阿富汗城。我后来到了赫拉特之后才知道,对于阿富汗西部很多学生来说,越境跑到伊朗去打暑期工是一种赚零花钱的方式,反正那个边境管理非常松散。
这些在外国长大的人,虽然父母时常灌输说:“我们最后要回到老家去。”他们很多人在十几岁才被带回到阿富汗,后来在阿富汗读了中学和大学,但是他们对于这个国家和他们所处的社会没有什么归属感。
▍阿富汗战略价值的当代意涵以及各国(战争)成本
近代以来,阿富汗在地缘意义上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防御意义。对苏联来说,对于阿富汗的进攻,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一种攻势防御。苏联认为阿富汗的不稳定性,包括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民族主义问题,可能对苏联在中亚的安全性构成影响。它并不是要长久占领,它只是要杜绝阿富汗可能影响苏联在中亚地区的利益,所以苏联要扶持阿富汗政府搞苏联模式的现代化,最后撤出。
美国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这个想法。如果比较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两场战争,会发现美国在阿富汗投入的物质成本很低,它在战争的第一年几乎没有投入像样的陆地力量。美国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认为在阿富汗是打了一场经济适用型战争,而且特别符合美军在1990年代的军事改革理念——空中力量加快速反应部队,尽量减少步兵,因为步兵长期驻扎是最费钱的。快速反应部队加上空中力量配合北方联盟的武装力量,几乎在一年多的时间之内就结束了第一阶段战争,把塔利班从喀布尔赶了出去。站在当时美国人的角度,美国人也会像苏联人一样认为自己将来不会被这个地方吃掉多少资源。
到了2003年,根据波恩议程,美国开始扶持卡尔扎伊政府,当时他们认为整个事情特别顺理成章,但是到了后来发现这个计策不行,因为必须不断增兵,最后面临了沉没成本的问题:如果放弃了这个地方,所有以往投入都变成沉没成本;如果继续投资,可能会有保证一点资产的希望。一直到今年的3月份,美国驻阿富汗部队的前总指挥官彼得雷乌斯写了一篇文章,还保有这种观念,认为只要美方继续保证对阿富汗一定量的投资,他们总能收点东西回来。
拜登撤军,除去一个近乎意识形态的目标之外,他一定也评估过这么高的沉没成本承不承担得起,因为站在美国今天的角度,他就会认为继续驻军、继续投入力量,也不能保证这个地方的绝对稳定。反而撤军了,彻底把这个包袱甩出去,没准周边的其他国家还会愿意来分担后续的成本。不过,无论是政策缔造还是政策调整过程,很多时候不单单是根据成本和效用,还有很多其他考量,比如说美国各党的对外政策传统,甚至于某个领导人对于另外一个国家领导人的个人观感等等,是一个挺复杂的问题。
总而言之,每一代人都会觉得自己比上一代人聪明,都会觉得上一代人犯过的错误我不会重犯,但是历史的发展证明往往不是这样。
阿富汗在历史上一方面是一个存在长期冲突的国家,但另一方面阿富汗的战争形态和正常的战争完全不一样。可以说,发生在阿富汗的战争是一个极度放大的治安战。
如果不看资料,无法想象1985年苏联控制阿富汗的鼎盛时期,阿富汗政府军和苏军只占领了阿富汗领土的三分之一。事实上,对于阿富汗来说占领领土没有意义,因为人口都集中在大城市,山地和农村不创造任何经济效益,也几乎没有人口。剩下三分之二的领土都是各路游击队在农村山地的活动范围。所以对于今天的阿富汗来说,要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局面稳定没有那么困难,只要能守住大城市和大城市之间的交通线。彼得雷乌斯实际上是把南部,尤其是毗邻巴基斯坦边境的那些地区基本放弃了,除此之外,在全国的主要交通干道和大城市近郊搞治安战。
彼得雷乌斯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维系胜利依然需要很高的成本。因为治安战最大的问题就是要不断砸钱,而且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这个很要命。另外就是,这样的胜利,和政治上、战略上的胜利相比,都有着巨大的距离。
彼得雷乌斯在伊拉克的情况也是一样,他在的那几年,把无论是基地组织分支还是萨达姆的纳克什班底神军都赶到了一些角落,但美国一旦决定削减对于伊拉克的军事投入,前伊拉克总理马利基就把彼得雷乌斯训练的逊尼派武装给解散了,下一步这帮人就去投奔ISIS了。所以实际上对于美国而言最后的问题还是,愿不愿意在一个产出比很低的地方继续砸钱。
▍塔利班会彻底接管阿富汗吗?
我认为现在看塔利班有一个特别大的变化,塔利班在它进入“地下”后的20年时间里,他们在一些省份变得在地化了。因为在他们从1996年到2001年执政时期的情况来看,塔利班本质上还是一个军事集团。那个时候塔利班几乎没有建立起一个有效的管理机构,虽然也有个内阁,但内阁的所有部长都是他们在各个省的省军区的司令。这些人从来不在喀布尔上班,他们都在全国各地,比如跟北方联盟,还有一些地方军阀的这种势力在打仗。
所以在那一阶段就是,一方面塔利班的执政表现具有很强的表演性,但是另一方面又是一个非常粗犷、非常不健全的机制。比如说我一直没有想通的一件事是塔利班执政的那5年经常搞集体枪毙,但是因为塔利班很抵触电视,所以不直播,以至于它枪毙了很多反对者,但是没有人知道,等塔利班倒台之后才有人知道,那在当时就根本没有起到任何震慑的效果。
但是在过去的20年塔利班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它变得有实际的执政经验了。2018年我去巴米扬省采访的时候,我聘请的司机是个退役上尉,我问他路上安不安全?他说不是很安全,中间有几个村庄是塔利班控制的,我说怎么办?他说没事,我们半夜两点走就行,我说半夜两点就没问题了吗?他说这个村庄是由这个省在地的塔利班控制的,这些塔利班其实就是当地的农民,他们每天早上八点才上班,天一黑就歇了。又没有雷达夜视仪,所以基本上晚上十点过后就没事了,半夜两点是最安全的,因为塔利班晚上也不出来巡逻。我就发现有一些省的这些塔利班慢慢变得在地化,包括他们有巡回法庭、医疗机构,有搞民间信贷的等等这样一些在地化的特征。
对于普通阿富汗人来说,尤其是对于城市居民来说,现在的局势跟4年前没有什么变化。比如,2017年喀布尔往西三、四十公里就有塔利班在活动,但他们不进城,在公路上设收费站,看见政府车辆就开火,但也不是什么都拦截。过去10年塔利班一直驻扎在自家隔壁,只要不来进攻就是可以共处的。
我对于塔利班在短期之内攻克喀布尔,并且建立对全国的稳固统治这件事是持非常怀疑的态度的。原因是现在在巴基斯坦遥控的这些所谓的塔利班的高级领导人,和每个省的前线的指挥官,乃至和这些在地的塔利班的领导人,他们的目标差很多。
现在当然它们的目标都很一致,先要结束阿富汗政府的统治,反正美国人都要走了,政府军本身就是四面楚歌,和派系都关系不好。但当这个目标实现后,后方派跟前线派之间的冲突,包括在地的和激进的塔利班之间的冲突就会暴露出来。我在当地采访过的一些人,现在又变得非常活跃了。马苏德的弟弟瓦利·马苏德是前任驻英国大使,大使最近一年有8个月在巴基斯坦见各种人在研究,现在塔利班来了,能不能也分点蛋糕,希克马蒂亚尔也是非常活跃。他表示说,加尼组建不了一个代表团来谈判,我可以来组织。还有在阿富汗长期担任政府二把手的马苏德的政治接班人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他已经在阿富汗的东北部的某些省份开始造基地,如果塔利班控制了首都,他也会和追随者一起跑到自己基地,宣布他是阿富汗的一个合法领导人。
2021年8月11日,阿富汗西南部赫尔曼德省LashkarGah的警察总部发生汽车炸弹袭击后烟雾升起。(美联社AbdulKhaliq)
未来一两年之内,阿富汗的发展不会像1996年到2001年之内,可能更像1989年到1996年之间,不同省份的势力各自割据,缺乏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最后大家互相争斗。反过来讲,即使阿富汗最后能够形成一个稳固的政权来重新控制全国,我相信到时候的施政方式和1996年到2001年之间还会有区别。
本文由《澎湃·思想市场》与及物v.t联合发布,原标题为“战地记者刘怡谈阿富汗:从现代化进程失败,到塔利班的崛起”,篇幅所限,文章有所删编。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联系版权方。